怀念祖父
下班途中,偶见小区里的柳树已是一片鹅黄,再环顾四周,原来迎春花、白玉兰花也早就开了,想一想,时令已是4月,又是一年清明了。
随着父母,偕了妻女,回故乡去给先人扫墓。屈指算来,祖父离开我们已经23年了。
记忆中,祖父中等个头,极健壮,他自己曾说,年轻的时候扛麻袋,他一个肩膀一个,胳肢窝里还可以再夹一个,健步如飞,一趟顶别人三趟。即使是过了耳顺之年,推车、挑担仍不输给小伙子。到今天说起这些,乡邻们对祖父仍有深刻的印象。其实,祖父的经历更是充满了传奇。
据说,祖父小时候家道殷实,他有着锦衣玉食、无忧无虑的童年,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,先是家道中落,最终一贫如洗,上无片瓦、下无立锥,祖父被迫出外闯生活。这个过程中的巨大反差,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,又是怎样适应的。终其一生,我没有听到他向别人诉说过这一段时光的苦难,哪怕是一二句。现代人都喜欢说,磨难是一笔财富,但是真正经历过磨难的人才真能明白,磨难不堪回首。我的伯父后来告诉我,他小时候还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家大门上的神兽口里的门环。还有人曾指着一片废墟中的桩子对他说,“看,那就是你家当年马厩中栓马用的。”再多的情况,伯父也不能知晓,因为祖父从来不曾讲过。
背井离乡,在外闯荡, 吃过多少苦,受过多少累,流过多少泪,祖父同样没有对人讲过。他只说过被日本鬼子抓走的事。日本鬼子满城抓壮丁,祖父未能幸免。自己想,这次算是交代了。等到了目的地,才发现是给鬼子拉纤。自己想,还好,这下暂时死不了了。鬼子在大船上吃大鱼大肉,笙歌漫舞,祖父和众多纤夫在机枪和皮鞭的指挥下,死命地拉船。
“我不能在那里等死啊。”祖父回忆到这里总这么说。时时寻找、刻刻留心……,终于,趁鬼子吃饭的时机,祖父拔腿就跑。跑,拼命地跑,什么是拼命?不跑快了就没有命了。鬼子发现了,就追。子弹在身旁飞,但是不能停,不能腿软。就一个字,跑。子弹贴着耳朵飞过去了,险。跑。跑。终于跑掉了。
从鬼子那里跑回来的就他一个人。
“老陈真是命大!”听到这个故事的同伴都这么说他。
祖父闯生活的最后落脚点是天津。
闯荡大半生,祖父终于在天津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。一家人,祖父、祖母、姑姑、伯父再次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。我的父亲就出生在天津。童年变故,少小离家,经过了数十年的奋斗,祖父终于可以轻舒一口气,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。祖父置办了马车,跑起了运输。给电厂运煤,给公司送粮食。天亮出门,日落回家。“携幼入室,有酒盈樽,引壶觞以自酌,眄庭柯以怡颜”。那段时光,是不是祖父最惬意的回忆?
可惜好景不长,倭寇很快占领了天津卫。九河下梢,惨遭异族铁蹄蹂躏。
倭寇实行粮食管制,并且只允许妇孺购买。每月的粮食就只能是祖母和年幼的姑姑去排长队,在虎狼肆虐的岁月,每一天都生活得战战兢兢。祖母就催促着祖父回老家去自种自吃,不在这里受气。祖父有些犹豫。回老家就意味着放弃目前的一切。祖父的犹豫点燃了祖母的怒火,酒壶里不再是琼浆而是劣酒,继而是马尿。祖父一甩手将酒壶摔碎在庭院里。
没有办法,祖父将马车和家当托付给熟人,自己动身将妻儿送回故乡。说好了,安顿好妻儿自己就回来。战乱的年月,山河破碎,满目疮痍,舟车劳顿,跋山涉水,一行人终于回到家乡。屋漏偏逢连夜雨,家乡又逢歉收。家家皆断炊,户户有饥色。一路风尘,又目睹这样的情景,祖母很快就病倒了。延医吃药,直到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也没有挽留住祖母,祖母撒手人寰。祖父自然再无力返回天津,只得扛起锄头,和乡邻们一起,春种、夏忙、秋收、冬藏。为一家人的温饱耕耘着。
解放了,我家划为贫农。
大概是从四五岁起,我就天天和祖父在一起。此时的祖父对生活很满意,一天到晚哼着歌,哼的是“太阳最红,毛主席最亲”。“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大”。他发自内心地感谢毛主席,感谢共产党。他说,还是共产党厉害,把那么多鬼子都打跑了。
改革开放之初,祖父跟着我们一家来到了东营,眼看着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,祖父的身体却一天一天地坏起来了。在最后一次病倒后,祖父没能再起来,他是在一个周末的清晨去世的,去世的时候,我们都在他身边,祖父享年83岁。
20多年来,我还经常想起祖父,偶尔也会在梦中相见。当我也到了祖父闯荡天津的年龄的时候,常想起的是祖父对待“烟”和“酒”的态度。祖父既抽烟也喝酒。60岁过后因为咳嗽得厉害,就戒了烟。从那时起到去世,我再没有见他抽过一次,碰到有人给他递烟,他就赶快说,戒了戒了。祖父喜欢喝酒但是很有节制,喝了一辈子酒从来没有醉过。他瞧不起醉汉:不能喝就不喝啊,为什么要喝成那样?
受父亲的熏陶,我没有抽过烟,酒能少喝一点,但我也曾经喝醉过。喝醉的时候也曾张牙舞爪、信口雌黄。酒醒之后,我就很后悔,祖父的节制,看来我是学不到了。
清明时节,我们来到祖茔前祭扫,飞舞的纸钱寄托着我们的哀思,愿祖父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安详地生活。